文/刘向阳

我怯怯地躲在父亲身后,惊惶不安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又矮又胖的女人。她一袭粉红色连衣裙,手持“推土机”在顾客头顶飞舞,七岁的我从未见过这阵势,吓得哇哇大哭。

父亲抓住我胳膊,呵斥道:“理个发,哭什么啊?没出息!”“推土机”所向披靡,头发扑簌乱飞,我越发害怕,哭得更厉害了。

她放下“武器”,笑吟吟地走过来,把我抱上椅子,罩上白色外套,轻柔道:“别怕,闭上眼睛就没事。”她的双手与她的话语一样绵软细腻,像妈妈的爱抚,舒服至极。我止住了哭,心里轻松许多,不知不觉就理完了。

父亲说:“还不谢谢应姨?”我说了声“谢谢”,飞也似的逃出店门。

应姨是父亲的同学,父死母改嫁,初中毕业后拜师学理发,在南正街朝着机械厂大门的位置租一门面,开店营业。南正街凌乱狭窄,店铺林立,其三分之二的营生都依赖机械厂工人。那时候,谁要是一身灰色工装从街头招摇而过,保准亮瞎南正街居民的眼。应姨凭手艺招揽顾客,找对象时也认准了“工人”,如愿嫁给了卡车司机张胜利。年龄大十岁不是问题,头发稀少根根可数也不要紧,关键是张胜利收入可观,旱涝保收。况且,厂里每逢酷暑发汽水,中秋发月饼,早晚供应油条包子稀饭,中餐大米红烧肉,爱煞死人。

第二次去理发,我见到一对漂亮的双胞胎小姐妹,眼睛一亮,发没理完,就扑过去抢她们手中的“米老鼠”玩具。女孩怎么也不松手,我左推右搡,她俩就呜呜地哭了。

应姨变戏法似的从里间抱来一只玩具“大熊猫”塞给我,又牵过两位小女孩,指着我说:“大妹,小妹,这位小哥哥是你们的朋友。你们一起好好玩,别吵架哦。”姐妹俩破涕为笑,我们就在一起玩耍。

我向应姨投去了感激的一瞥。应姨似乎胖了,脸庞也更白了。她摸摸我的头,默默地望着我父亲。父亲手中皱巴巴的钞票,又一次被应姨轻轻地挡回。

我家住芗泉弄,附近有一家理发店,老板乃父亲的表姑。父亲每次骑单车载我去南正街理发,没少挨表姑的骂。有一天我经过那位姑奶奶的理发店,她冲我唾沫直飞:“孙子唉,你可要学好,别学你父亲不晓得远近亲疏,宁愿把钱送给应女人,也不照顾亲戚的生意!”我捂耳逃得飞快,心里却明白,父亲念旧呢。父亲恋着应姨,为了和她在一起,放弃留校任教良机,断绝与校长女儿的往来,一门心思追求爱情,可应姨终究没做他的新娘。

小学升初中,我寄住学校,每次回来去应姨理发店,发现她不爱笑了,白皙的脸庞憔悴了。应姨带学徒了,徒弟把我的头发剪乱了,应姨大发雷霆,脸色特别难看。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发怒。

有一次,大妹忧郁地告诉我,机械厂改制,车间大幅裁员,她爸下岗跑深圳去了。“爸爸好几年没回家了,深圳就那么好吗?”大妹泪花闪闪。我陪着落泪,心里酸酸地难受。我想起了妈妈,三年前,她也跟别人去香港了,现在过得可好?

深圳勾住了张胜利的魂。张胜利靠经商发迹,留在了深圳。应姨在南正街独撑店面,勉强维持生计,供大妹小妹求学。

我读大学时,应姨查出乳癌晚期,住院治疗。我跟父亲一块去看应姨,她虚弱地躺在床上,气息奄奄。大妹小妹伤心哭泣。应姨前面还杵着张胜利,头发都谢顶了。

不到一个月,应姨安静地走了。

今年春节回家,我去找大妹小妹叙旧。南正街拓宽了,但那理发店还在,但已重新装修,焕然一新。门前的香樟树愈加地翠绿,隐约可见一颗光秃秃的脑袋在店内晃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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